那是一个银制的大茶壶,我估计,可以装五公斤水,当然,茶已经在里面泡好了。
几个一次性杯子,加上我的一整包稻香村,构成了看夕阳的资粮。但当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坐下来,装模像样地看洱海和夕阳时,发现夕阳已经落山。
“你这包糕点太沉重,洱海的水和夕阳的云,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小胡这句开玩笑的话,简直是首诗,我和万老师相视一笑,不得不对小胡另眼相看了。
此时,我发现,在我心目中,再不叫万师兄和胡师兄了,我们回到现实,只不过有点模仿早已逝去的田园牧歌。
此时,我发现,在我回忆中,此处再不是大理洱海的农家小院,与上海与小池的时光,再次浮现在眼前。
景差不多是那个景,房差不多是那个房,而人变了,心情也就变了。而我吃着妍子的糕点,再想小池,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人生总是有些循环,让你在不经意的时候,碰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你记忆的投影,旁人是不知道的。万老师一句感叹,就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假如一百年前,没有电灯,那村庄与渔火,是不是另一种风光?”
小胡答非所问,但说得恰到好处。“我们只知道太阳离去,洱海静谧,却不知,公转与自转,我们其实在高速飞奔。”
这简直是哲学对话啊,一个说时间,一个说空间。所有时间和空间的集合,就是宇宙了。万老师是哲学老师,而小胡,是诗人与思想者的集合。
我不能免俗:“我在哪里呢?”我说到。时间和空间是客体,而我,是主体。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构成了哲学的一个完整命题。
“话头,庄师兄,你这是话头。”万师兄叫我庄师兄,我们又扯到佛学上去了。此事必须得打断,小胡仿佛与我的思想有默契:“两位老师,今天我们看景色,关注当下,好吧?”
其实,关注当下,也是佛教的主要内容。但他此时的意思是,只说景色与人生,毕竟,我们已经离开了庙子。他继续说到:“苍山完全变黑的时候,洱海还有光的残留。偶尔我们会看到灯光背景下,湖鸥或者蝙蝠划出一条黑色的直线,从眼前逝过。”
这也很的诗意啊,意象与情绪,总是有点张力。我笑到:“小胡,你是个诗人吗?”
“不是,我只是总在做梦。”
“梦是诗歌长久的主题。”
万老师打断到:“也是哲学的主题,庄周梦蝶,听说过吧?”
“岂止是庄周,岂止是梦蝶。”小胡语焉不详。
这就有意思了,我们在类似于打哑迷的方式,进行着智力和趣味的游戏。我又想起与小池单独相处的夜晚,思想交锋的场景。虽然手上拿的,是妍子的饼干。
“小
胡,我们别搞这些玄乎的东西吧,我觉得,我们难得放松一下,谈点轻松的。”万老师首先挂起了免战牌。
“不轻松吗?我觉得怪好的。当然,万老师,你说得也有道理,距离产生美,我们距离庙子已经有二十来公里了,可以谈些与距离相称的东西。”
我赞同到:“对,稍微现实点。这么好的地方和时间,享受一下。”
“天已经黑了,景色也没有了,有什么看头呢?”万老师说到:“不如,我们谈谈生活吧?”
这怎么谈?学佛的人,回到生活中,不太爱回忆过去的事情况。毕竟,那些不是自己想摆脱的,就是自己想改造的。
“小胡,前年,在云居山,我记得你很认真的,怎么,没出家呢?”万老师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小胡给自己倒茶的声音有点夸张,我想是茶壶离杯子比较高的姿势。这声音过去后好久,他才冒出一句:“其实,我并不是真信佛。”
虽然这个话在我们内心中都有过,但当面说出来,我们还是比较吃惊。我也不能说自己是真信,但至少,我们愿意相信。从动机上来说,不死的境界,超越的境界,肯定诱惑我们去探索。从心理上来说,用自己的身心去实证,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并且还有些伟大的色彩呢。
但是,他承认了,承认自己至少还没有真正信它,说明,小胡是一个坦诚的人。坦诚对待自己和他人的人,不是有力量,就是有人格。值得我们所有人的尊重。
“但是,为什么我看你,怎么学起来,那么认真呢?”这正是万老师不太理解的地方。毕竟,在云居山念佛参禅是很严格的,那是虚老和尚的最后道场,规矩是很严的。况且,还要当农民,奉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也是非常辛苦的。小胡这个白净的柔弱样,得有多大的决心!
“我只是想试试,想证实。也许,我是个机会主义者,但是,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未经证实的东西。”
我也有这种态度。但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我不能证实,不意味着别人不能证实。也许我的悟性不够,也许是缘分没到。总之,我失败了,也不能证明它没有。我成功了,也许就一定证明它有。我是没事干,才走上这一步的。试错,是男人成长的步伐。
我问到:“万一你证明失败了,但并不能证明它不存在,因为你失败的原因很多,也许道路不对,也许能力不够。这样证明,代价是不是很大?”
我问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另有含义。他没结婚,没在事业上发挥自己的能力,没有享受人世间许多的好处,这么年轻,这么聪明,就进入试错的小路,甚至是独路,是代价很大的。不像是我,社会上的大路都走过,好与坏都尝过,所以,此生可以用来做一件试错的事,没什么损失。
人生只要经历过,就算是完整的了。
“我懂你的意思,庄老师,你的意思是,我没享受过婚姻家庭和事业,没试过社会上的错,就来试宗教上的错,是不明智的,或者是盲目的,对不对?”
我与万老师表示默认,如同这安静的夜色。而小胡,解释了他出来的原因。
“我的生活,经历了太多的阴差阳错,所以,我在找答案。如果找到了,就按答案方式解决人生。如果确认失败,再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这个词,在监狱里很常听到。按潜意识的分析,他这是自责自愧的表现。
果然,他给我们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他只有二十八岁,但好像看透了世间沧桑。
在他三岁时,他父母就开始闹离婚了。原因很简单,他们发财了。他是江西人,他父母是做毛竹生意的。他们家承包了几座山的毛竹,随着中国建筑业的发达,需要毛竹的地方很多,所以价格越来越高,他父母从单纯自己家承包山上的毛竹砍来卖,变成了收购别人家的毛竹,做了批发和贩运生意,发了财。
发财后,父亲先变了心,外面有情况了。父母离婚的官司打了好几年,主要是财产分割与孩子抚养问题,后来两人不见面,离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总之,各顾各。他从小就在外公外婆家长大。外公家在小镇上,父母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在熟人社会,他就有点抬不起头。只好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
他学习倒是很好的,一直到高考,考了全市文科第一名。本来分科时,老师要让他考理科的,但他非要读文科。原因很简单,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是他从小的玩伴,是文科生,高他一个年级,也是名学霸,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他以前总是自卑,不敢在姑娘面前表白,但他觉得,姑娘明白他的心意。毕竟,那姑娘最好的朋友,关系最好的男生,就是他了。
他学了文科,报了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被录取了。
那一天,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他父亲,一年多没见过的父亲,当即给了他五十万的卡,回来镇上看他,提前给了他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当然他妈,当时也在场,却没给父亲一个好脸色。
后来听别人说,父亲后来的情况,就在镇口的车上等,不敢在此时过来。毕竟,父母至今还没完成法律上的离婚。
那个暑假,学姐没有回家,说是去旅游去了。当九月开学时,他到学校,没有报到,就找学姐。学姐还挺高兴,两人手拉手,跑到报名处,办完了所有手续。
但是,那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十几年来,两人的默契,在生活中,从来没有变过。
“我到大学时,第一次换下来的衣服,都是她给我洗的呢。同宿舍的人都笑我,有个姐姐照顾,太幸福了。我想辩驳,那不是我姐姐,但当时,根本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