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老婆能熬到哪天,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们能不能一起回唐山,还说不定呢。”
这就是平常人的理想。一个小套间,独立卫生间,他们要求不多,他们也在努力,但这理想,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的困难。
我问到:“在唐山住咋不行呢?毕竟,你们在那里还有一个家,条件要好些吧?”
“唐山,不要说不好找工作,就是找到了,一个月才三四千元钱,老婆的药费哪里来?孩子的学费哪里来?在北京,像我这样白天做,晚上加班,一个月也有万把块钱收入。我一个月,全家硬支出起码要七千,一个剩下个三万,应对突然事件,心里才有底些,对不对?”
这是一个男人,为了家庭在努力。我想到了当年,在温州的王叔,他为了一个家,拼命工作,留下老毛病,也是这样的。这些人,有点技术,能吃苦,有责任心,但日子还是比较艰难的。
从小城市到大城市,从农村到城市,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所有的积累和资源都没有,完全从零打开一片天地,是很难的。就像当年,我流落在武汉街头,如果没有钱哥的搭救,我这样年轻的人,也是没什么办法的。
但是,整个中国,就是这个情况。从工业化到城市化,从信息化到自动化,整个民族都处于比较大的动荡之中。这个动荡虽然是整体向上的,但对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是一部奋斗史,充满辛酸和折磨。
过去的技艺变得越来越不值钱,过去的邻居和关系也四处流散。过去的房屋与田地单位,价值都被重估。过去的生活基础甚至生活观念,被快速变化的现实,洗刷了好几遍。
但是,有一件事没变,勤劳和智慧,再加上一点运气,才是赚钱的大路。没人说自己懒,没人说自己笨,于是把发达的希望怪罪于运气,才兴旺了这个算命的市场。
当年看到武昌街头那老头算命,总觉得很低端,是瞎子跛子做的营生,最多混个饱饭。但我就是凭着算命行业兴盛这股东风,才赚到第一桶金的。
每个人的命运,在突然到来的变动中,变得无法把握和预测,于是算命就越来越火。
以班长的智慧和能力,他都想不到,会经过家庭差点破裂的危险。这些普通人,虽然际遇总体在上升,但他能够预测出明天的机遇在哪里吗?
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多么希望提前知道,路在哪里啊。
“师傅,你还算是幸福的。”对命运蹉跎的人,要说好话,这不仅是良心,还是责任。“毕竟,女儿争气,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是,我还看得到希望,不知道,她妈妈,看不看得见了。不过,就是今天,我老婆也没悲观,她天天念叨,她要看到女儿嫁出去,她才安心呢。”
虽然疾病是现实的痛苦,但最痛苦的,莫过于看不到希望。而他们有希望,这就是他们的幸福。
“想不通啊,老板,这两年,当代驾,接触的老板多了。他们哪个不是有钱人,怎么,还唉声叹气的呢?”
这话不好回答,我只得用通用答案。“人生下来就是苦啊,不管有钱没钱。您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那倒是”师傅好像振奋起来。“人,都不容易。您说,生意从酒桌上谈,那酒就那么好喝吗?我也接过人,当面跟别人亲热套瓷,上车离开后,就背后骂娘的,也不容易。按说,喝酒是个高兴的事,但憋着委屈喝酒,也不是个事。”
这倒是事实,在中国的生意场上,这种应酬最累人。身体受折磨是小事,关键是,你承受着一万个不满和委屈,还在人前笑,说好话,累心。
“有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师傅,任何得到都有代价。做生意的,付出最多的代价是心理的,你呢,最大的代价,只是身体累一点。”
“不累,开车累什么。”师傅显得心情好多了。
人的幸福感,往往是在与人比较中产生的。看到有钱人也有烦恼,没钱的人,也会感到一丝丝的满足。
“老板,您这么年轻,就开这好的车,这有钱,家里是开煤矿的吧?”
我摇摇头,笑到:“怎么?有钱人,都是开煤矿的吗?”
“也不是,但年轻的人,开这么好的车,前两天,就遇见过,他说他是开煤矿的,姓马。他要我把车从城里开到会所,接他老爸。”
“他喝了酒?”
“没,他在一个歌厅唱歌,没时间。要我把车开到会所来,接上他老爸,听他老爸指挥就行了。”
我突然想到,小马也有一辆跟我这差不多的车,只是颜色不同。我问到:“那你接到没?”
“接到了,是一个中年男老板,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山西口音。估计是酒喝多了,还吐在车上了。反正,把他送到,人家也大方,直接给了我两千元钱,你说,煤老板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
这就对了,这是张哥的性格,有时出手非常大方。在喝酒后,就显得豪迈。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个年轻的女人。
我问到:“您把他送到哪儿了?怎么给这么多钱?”
“嗨!我就是送到廊坊,也不需要两千元吧?何况,我只是送到五棵松那里,他们就到了。我还把车停到他们小区地下车库的,他俩就上楼了。我接触过的,估计,他是最大方的老板了。”
什么情况?那年轻女人,肯定不是乔姐,那个住的地方,肯定不是乔姐那个院子。难道,张哥,在外面又包养了一个?或者说,这个女人其实也是会所的,只不过,张哥为了包养她,还另外买了一套房子?
如果是这样,乔姐的处境,就相当困难了。毕竟,她不像张哥的前妻,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另外,她也没有今天这个女人年轻,肯定处于劣势。
在此时,我想帮她,但内心又感到害怕。
我是不想接触乔姐的,因为妍子已经归来,这会惹下许多麻烦。但另一方面,我又是感激乔姐的,毕竟,她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的欢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在一起时,纯粹就是欢乐。
这种矛盾纠结中,司机再次打断了我。“老板,也许我说错了,您这么有钱,不是煤老板,对不对?”
“不是,我是搞企业的,制造企业的。我不会挖煤,我们那里也不产煤。”
“是说。听你口音,好像是四川那边的?”
我点点头,四川,熟悉而陌生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但我最亲的人,都长眠在那片土地上。
“嗨!你们能干哟。全国的,不管多远的人,都可以到北京挣到大钱,我这唐山的,按说离北京也近,为什么就是挣不到钱呢?”
“师傅,挣钱的人终究是少数。你没看我老家,穷人还是多,比你们唐山多多了。师傅,我觉得,您还是幸福的,起码有个盼头,是不是?”
我想说的,是他还有一个温暖的家,过着艰辛但还算有温情的日子,他们可以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而我,没有完整的家庭,谁更幸福呢?
当没钱的时候,以为有钱就会有幸福,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当有钱时,才发现,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很多问题,是钱解决不了的。
就像小时候,追逐太阳,以为太阳是落在山的那边。就拼命往这山上爬,费好好多精力、流了好多汗水、经过好多危险、花了好多时间,终于来到山顶。结果,太阳在我爬山时,已经落下,天黑了。坐等天亮,以为可以看到真相。天亮了,发现山外还有许多山,太阳还是升起在遥远的山那边。
我开了点窗,让夜晚的风吹来。酒气好了些,人也清醒些。情绪,在慢慢缓解。北京的夜晚,没有黑暗的劲,黄黄的灯光,彩色的霓虹,来往的车辆和个别的行人,扰动依然。
路过一个公交站,想起那天晚上独坐的地方,想起那个老大爷,他与我面前的司机,是多么相似啊。他们也觉得自己苦,但说得出来。而我的苦,却没法说。
我突然冒出一句话:“师傅,送我到家,我给你两千元怎么样?”
本来,这两千的数字,也是突然蹦出来的,也许有张哥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一种心情。我觉得,我应该以某种方式,帮助这个男人。并且,让他接受得理所当然。
“别,老板,还是按行规,两百以上都行,您又不是煤老板。”
笑话,绝对是个笑话。我为了自己心情好,仿佛赎罪的罪犯,用慈善来平衡自己的良心。今天,许多暴富的人,他们的钱财来得不明不白,通过各种渠道购买安心,也同我一样。比如进庙子,求神灵。比如算命,找合理性。再比如,像模像样地做点慈善,以求功过相抵。但是,我这样做,居然得到了拒绝。
“难道?我比不上煤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