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南方多雨,上午一般到厂里去一两个小时,下午就在家看书喝茶了。妍子用来逃避苦闷的毛衣继续打了起来,只是念珠不离手,有时缠住毛线。我要帮她解,她不干,自己细细的动作,慢慢地理清,沉静而从容,让我看到她另一种静态的美。
我开始看南先生的《愣严大义》了。我知道有《愣严经》,看原始经典肯定比看大义解释更正宗,但我自觉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和修为,可以看这种经典,连打坐都没理顺的人,哪有能力按经典修习呢。
看南先生的书有个感觉,就是轻松。他在讲故事,他在打比方,这是普及本,犹如一个科普作家,仿佛也是一本童话。《小蝌蚪找妈妈》的即视感,让人非常舒服。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吸引人。阿难,佛教中的著名人物,佛祖的兄弟,长期在身边服侍佛祖的人,记忆力超群,可称得上学霸,但修为一般,所以总犯错误。
他犯的错误我也犯过,几乎所有男人都有可能犯。他被美女迷住了,我也曾经是那样。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当时,阿难已经跟随佛陀有好几年时间了,可以说是修行有一定基础了。当时的阿难,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佛教的威仪感、作为王子的尊贵感,是自然流露。他在一天中午托钵化缘时,被城里美女摩登伽女看上,美女与俊男,本身就容易出事。况且,这美女还有外道符咒,估计比我遇到那个所谓的地煞符有用,念得阿难五心不定,神魂颠倒。被其勾引到床上,几乎就要破戒了。
佛陀看到阿难没回来,当然他用慧眼一看,知道事情不好,叫来文殊大士,前去解救。文殊菩萨何许人也?智慧第一的神仙,当然就迅速运用神通,解救了阿难。他将阿难带至佛前,接受佛的训导。
但是,爱情,总是让人疯狂的,尤其是对于女人来说。摩登伽女不是善茬,也一同跟来,仿佛要用爱情来战胜佛法。是的,年轻的人啊,总是以为爱情是无敌的。
佛陀没有直接批评,直接给出对错的判断。就冲这点,他就是伟大的教育家。他只是给阿难提了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要跟我出家呢?”真可谓是循循善诱。
我估计阿难当时心中也有所不服,也比较硬气。因为他是佛陀的兄弟,所以敢于当面硬刚:“我当年看到你回来,你的形象如此庄严,我心生欢喜,所以就跟你出家了。”
这真真的是实话,这不像是老师与学生间的讨论,倒是像兄弟之间的拌嘴。
“那你用什么看,用什么喜欢呢?”佛陀这样问下去,是直接往根处打,根本没有转移话题或者偷换概念的机会。可见,佛陀的风格,直指人心。
看到这里,我知道,自己是在欣赏一场辩论比赛了。这场辩论比我在大学里看到的辩论难度高上百倍,因为没有正反方,没有任何预设立场。这怎么辩论法呢?立论没有,驳论如何展开?
我在大学观看学长们的一场辩论比赛,总觉得他们有点胡搅蛮缠的特点。总想在对方的立论中找错,穷追猛打;要不就是偷换人家的概念,比方乱飞;再则就是用自己也不清楚的特例,反证自己的观点。当时我就有一个感觉:辩论无真理,都是语言游戏。
但看到这场辩论,才知道什么叫高级,没有预设立场,没正反方,从问题开始,一步一步引出答案。虽然有辩论的输赢,但最终是引导出结论。当然,不用往后看,一定是佛陀赢,绝对真理嘛,人天导师。
有爱情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无所畏惧,特别是在美女的面前。阿难是勇敢的年轻人,他的回答直接而毫不躲闪:“我是用眼睛看,用心喜欢。”
接下来,人类辩论史上最精彩的一幕开始了。这就是书中描写的“七处征心、八还辩见。”
佛陀密不透风的提问,阿难尽一切想象和可能的回答,基本穷尽了人类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有价值的思考。在这里,我才感受到,佛教在逻辑上、在思维上、在语言上,比我曾经看过的所有经典,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关于心在哪里的问题,进行了七个回合的交锋,以至于阿难理屈词穷。比如心在身内、身体外、身体内外之间等等,阿难穷尽了一切空间方位,都被佛陀一一完美驳斥。
关于用什么见的问题,进行了八个方面的讨论,以至于阿难自己都无法举出新的可能性了。比如,用眼见?用心见?用眼与心的神经根来见?可能性举完了,答案呢?
谁也不知道答案了。因为心在哪里?哪里都不对。用什么见?不知道用什么见了。难道我们没有心?没有见的功能了?
这样巨大的疑问出来,不光是当时的阿难及听法的大众,就是今天的我,也觉得难以相信。我终于明白了文大姐强调的:不可思议。
我突然想到,如果按他们辩论的方式来展开今天的辩论大赛,根本就无法辩论下去,因为没人能够说出答案。转念又想,辩论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佛陀只是通过辩论,来证明我们平时的所有关于心、关于见的观念,全部是错误的。
那么,正确答案呢?
此经话锋一转,进入一个巨大的结论:“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
从哲学意义上说,这是世界观的范畴。本来说心、说见,基本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怎么突然跳到世界观上来呢?
我突然想到,所有认识的对象,都是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正确的世界观,所有认识都会是错误的。这是从根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啊。这才是经典,这才是大学问啊。
但是,我不懂,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这样说。万法唯心,我听说过这个词,但看上面两个结论,就令人震撼了。心不仅是宰一切的,而且是创造一切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心就好比天主教中的上帝。但他又说,心是不存在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世界不存在?难道是我不存在?难道是认识不存在?
一切皆空,我在哪里?
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思维的逻辑没有着力点。人的思维就像是个射线,从端点出发,你思维或习惯或爱好的偏好,就是你的方向,但没有端点,所有方向都没有出发的地方了。
但是,《愣严经》的原文,却是难得的古代美文,用词精当典雅,简直可以作任何文体的范本,这个译者,简直是个大文豪,不亚于韩愈了。
等我仔细查找它的译者时,才明白,这是集体创作的结晶。本身佛陀的内容就是经典,译者又是三们高僧共同研究对照,执笔者,是大名鼎鼎的房融!房家在唐代,绝对是除皇室以外的第一精英家族,名相房玄龄的名字,任何一位历史爱好者都不陌生。房融的官职曾经位居宰相,其文化修养和思维能力,绝对是当时最优秀的人。执笔这本经典的翻译,可以说是他在学术和宗教上最大的功德,也可以这样说,凭这部译作,他就可以称得上唐代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了。他在书中的署名很长,但我要把它认真记下来,以不忘这位世匠的功绩。全称是:菩萨戒弟子前正仪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清河房融。
我为什么对这几位译者推崇那么高呢?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我看了不少外国名著,由于自己英语不太好,主要是看译著,但许多译著翻译得生硬难懂,根本无法看下去。
过去讲翻译要做到“信、达、雅”,对于信,就是要忠于原文原意,要忠于,首先自己要理解,不能生吞活剥。更不能不懂装懂,瞎子牵瞎子。对于佛经来说,如果不能做到信,那就犯了根本错误,这可是修行手册,不能代代害人,遗误千年众生,这个罪过,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所谓达,就是要通达。许多人翻译外国名著,信到是信了,不过大量使用中国人不习惯的从句复句,不加解释的专有名词,看起来打头,想起来头晕,好好的菜,让他烧糊了。所谓雅,就是要优美,要给人美感。外国名著肯定是优美的,要不然不成其为经典,但你翻译得白如开水、烂如枯草,几个中国人爱读?
要成为优秀的翻译家,必须是中外两种文字的大师,才能够传递出准确的美感。比如杨绛翻译的《唐吉诃德》,幽默风趣,简直让人忍俊不禁。比如傅雷翻译的《飘》,名字就非常传神。英文原意是:随风而逝,他译成一个汉字:飘,神不神。中间的人名,所谓嘉斯丽、白瑞德,都适合中国人对人名三个字的习惯。我们看到的外国人,就像生活在我们身边,这种功力,非大师不能。
但是,《愣严经》我是看不下去了,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分析和理解基础,它已经把我平时擅长的逻辑思维的起点,都空掉了,我如何理解呢?
算了,看些其他的吧。好在,妍子和我的打坐,一直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