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出嫁女儿回娘家,几位出嫁的姑奶奶都是拖家带口地来尚书府拜年。
正月初三,小年朝,不扫地,不乞火,不汲水,与岁朝同。
这大过年的,尚书府里每天是热热闹闹,唯有贺氏一直心神不宁,自从心里有了怀疑后,她就觉得样样都是上天在示警,便是偶然听下人说起西仓库进了些蚂蚁,毁了好几袋米,都让贺氏觉得心惊肉跳,又是连着几夜辗转反侧,精神越来越差。
正月初四一大早,贺氏就带着端木绮和端木绯去了皇觉寺。
平日里贺氏与端木绮一起出门都是谈笑风生,一派祖孙和乐,可是今日的马车里却出奇的安静,贺氏闭目捻动着佛珠,端木绮只顾着盯着自己的锦绣鞋尖,空气沉甸甸的,连游嬷嬷也不敢说话。
这一路都是寂静无声,直到马车缓了下来,外头传来一片喧闹声,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透过帘子的缝隙飘了进来。
皇觉寺到了。
皇觉寺里一向香火鼎盛,本来正月里上香的人也多,今日更是络绎不绝,寺门口停满了各府的马车。皇觉寺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是京中各府的女眷中笃信佛法的信徒众多,她们口耳相传,特意赶来皇觉寺就是为了听那位寂宁大师讲经。
皇觉寺预先就派了不少知客僧、小沙弥在寺门口守着,饶是如此,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贺氏一行人在寺门口等了一炷香功夫,才被一个满头大汗的知客僧迎进了寺内,知客僧也知道贺氏的身份,连连致歉。
端木绯和端木绮陪着贺氏先去了中间的大雄宝殿敬了香。
知客僧客气地问道:“太夫人可要求支签?”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是听在贺氏耳里却是心中咯噔一下,贺氏心里有一丝迟疑。
“祖母。”端木绯笑着捧着一个签筒朝贺氏走来。
端木绮见状,眸底闪过一抹阴霾,小脸上却是笑得温婉可人,她若无其事地出手从端木绯那里“夺”过签筒,再递给贺氏,笑道:“祖母,难得来皇觉寺,还是求一签吧。”
贺氏眸光一闪,终于还是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签筒,她的手微微颤动着,连着签筒中也发出了细微的竹签碰撞声。
贺氏深吸一口气,闭目轻轻摇了两下,一支细长的竹签从签筒中掉了出来。
游嬷嬷忙将竹签捡了起来,递到她手里。
贺氏定睛一看,只见那蜡黄的竹签上赫然写着四句话——
“蜃楼海市幻无边,万丈擎空接上天;或被狂风忽吹散,有时仍聚结青烟。”
贺氏瞳孔猛缩,脸色微白。这支签一看就是下下签。
知客僧也知道这是下下签,脸色有些微妙,但还是问道:“太夫人,可要小僧带您去解签?”
贺氏又凝视了竹签一会儿,就把那竹签放下了。这支签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哪里还需要解!
贺氏淡淡道了声“不必了”,游嬷嬷知道贺氏的心事,急忙把话题带开了,又添了厚厚的香油钱,那知客僧暗暗地松了口气。
从大雄宝殿出来后,贺氏看着端木绮的表情和眼神就有些古怪。
下了几阶台阶,贺氏蓦地停下了脚步,道:“绮姐儿,我和绯姐儿要去法堂听寂宁大师讲经,你要是觉得闷,就在寺里随意玩玩。”
端木绮对于听经什么的,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一听说端木绯要陪贺氏去听经,就是眉头微蹙:她不知道端木绯到底是给祖母下了什么迷魂药,才讨得祖母欢心,甚至祖母还……
想到初一那日祖母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了自己一巴掌,端木绮的心底就好一阵激荡起伏,委屈,憋闷,愤恨,羞恼……各种情绪交缠纠结在一起。
可是,母亲说得对,父亲如今有了那莫姨娘,心早就偏了,在这尚书府里,她们能倚靠的也唯有祖母而已。
她必须讨好祖母,她不能让端木绯这臭丫头有机会在祖母身旁煽风点火!
端木绮定了定神,温顺地微微一笑,道:“祖母,我也和四妹妹一起陪您听经去。”
贺氏点了下头,也没说什么,游嬷嬷就让那知客僧在前面带路。
法堂就在寺庙的东北方,从东侧绕过大雄宝殿,再沿着一条青石砖小径往前走,一片金黄色的竹海就出现在前方,两边竹林夹着林间小道,将四周映得一片金黄,与那不远处一栋飞檐翘角的殿宇遥遥相望,彼此映衬,显得古朴幽静。
这是一片金镶玉竹林。
这金镶玉竹可是竹中珍品,金黄色的竿,碧绿色的沟,如同金条上镶嵌着块块碧玉,竹如其名,清雅可爱。
贺氏似是心事重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而端木绯却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边的竹林。
突然,端木绯脚下的步子一缓,眼角的余光瞟到右边的竹林中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男的着石青色直裰,身长玉立,俊逸斯文;女的披着青莲色镶狐狸毛的斗篷,娇美俏丽,高贵大方。
女子从袖中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葫芦形荷包,亲手束在了男子的腰侧,然后仰首对着男子粲然一笑,缱绻缠绵。
这一对璧人看着男才女貌。
端木绯眨了眨眼,认出了这二人,这不是九华县主和罗其昉吗?
端木绯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很快就随贺氏和知客僧走出了竹林,继续朝着前方庄严肃穆的法堂走去。
偌大的法堂里,居中设立莲花法座,法座后方挂着一幅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说法传道的彩画,两侧都是一溜整齐的蒲团供香客们听法。
法堂里早就聚集了不少香客,多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夫人、夫人,相比下,端木绮和端木绯这样的年轻小姑娘就成了绿叶堆里的两朵鲜花,一时引来不少夫人的关注。
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来皇觉寺听经的本来就是高门大户、官宦人家,香客中有好几个女眷都认识贺氏,便笑着与贺氏寒暄,又把两个小姑娘狠狠地夸奖了一番,说她们孝顺,说她们小小年纪就静得下心云云的。
这若是平常,贺氏难免有几分得意,可是此刻她心绪不宁,只是虚应了几句,就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待到巳时,一个胡须雪白、慈眉善目的老僧就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来,法堂内顿时一肃,寂静无声,气氛也随之庄严肃穆起来。
信徒们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聆听寂宁大师宣扬佛法,今天大师讲的是《金刚经》。
寂宁大师果然佛学造诣高深,讲的经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令得一众香客以及寺内僧人皆是沉浸其中。
法堂里,除了寂宁大师的声音外,一点声响也没有。
贺氏眼睑半垂,看来眼观鼻、鼻观心,脑海里还想着那支签的事,细细地品着每一句。
“蜃楼海市幻无边”,难道这是暗示端木家金玉其外,外表风光,实际上根底不深,随时都会“或被狂风忽吹散”,毁于一旦!
还有最后那句“有时仍聚结青烟”,青烟虚浮,不能长久也,哪怕跟前虽好,却实无归结。
仔细想想这四句签文是字字正中要害,要是因为这桩指婚触怒圣颜,连累了贵妃和大皇子的话,那么端木家就摇摇欲坠……
四周蓦地一静,一声敲木鱼声响起。
寂宁大师已经讲完了经,温和地询问众人可有什么疑惑,贺氏右手边的一位夫人便站起身来,向寂宁大师提问。
贺氏瞥了对方一眼,正好就看到端木绮跪在蒲团上难耐地蠕动着身体,试图给膝盖调整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
贺氏皱了皱眉,面色微沉。
如此不虔诚,那还不如别来,当着神佛的面,就这样敷衍了事,这不是让天上神佛觉得她们端木家不诚心吗?!
端木绮心不在焉,没注意到贺氏正在看她,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她跪得酸痛无比的膝盖上,忍不住又一次挪了挪膝盖。
贺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再次垂下眼帘,眼神阴晴不定。
四周又有香客、僧人陆续地站起身来,行礼后,向大师提问,求大师解答。
寂宁大师还了礼,不耐其烦地一一作答,声音宛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欲求如来净圆觉心,应当正念远离诸幻。先依如来奢摩他行,坚持禁戒,安处徒众,宴坐静室,恒作是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
寂宁大师徐徐道来,为信徒们解惑,气氛亲和。
相比之下,贺氏的心中却似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什么“如梦幻泡影”,“应当正念远离诸幻”,“坚持禁戒”,在她听来句句皆是佛偈,发人深省。
贺氏目光怔怔,直到散场还是端木绮在她耳边唤了一声“祖母”,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在端木绮的搀扶下从蒲团上缓缓地站起身来。
寂宁大师已经率领众僧人离去了,然而佛堂里的众女眷还沉浸在佛法无边的无上美好中,惊叹行善积德的种种神迹,有几分余味无穷。
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夫人感慨地说道:“老身早就听说这寂宁大师是洛阳城俗讲第一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是啊,刘太夫人。”一个中年夫人直点头道,“我早就想去白马寺听大师讲经,一直抽不出空来,这一次真是沾了皇觉寺的光了。听说那远空大师与寂宁大师是知交,这一次也是远空大师特意请了寂宁大师来京……”
那些夫人们说笑着就出了法堂,声音渐远……
须臾,佛堂里就只剩下了十来人,端木绮虽然站了起来,但是腿脚还酸涩着,看着磨磨叽叽地还跪在蒲团上的端木绯,略带不耐地催促道:“四妹妹,我们该走了。”
端木绯跪在蒲团中间,收腹挺胸,上身挺直,一双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看来姿态优美,气质端庄。
她腼腆地一笑,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吐吐舌头,赧然地解释道:“祖母,二姐姐,我的膝盖都跪麻了。”
端木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道:也就你娇贵了。
对上贺氏时,端木绮又是一副孝顺温婉的脸庞,扶着贺氏道:“祖母,我已经让寺里在西厢那边安排了歇息的厢房,我扶您过去用些斋饭,歇息片刻吧。”
贺氏淡淡地应了一声,在端木绮的搀扶下跨出了法堂。端木绯慢悠悠地跟在二人身后几步外。
在法堂里,佛香佛烛环绕中,贺氏还毫无所觉,此刻出了法堂,才发现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天际阴云层层叠叠,仿佛那穿着铜甲铁盔的千军万马就要压来似的。
贺氏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几乎是下一瞬,天空一亮,乌云间忽然炸起一道巨大的闪电,紧接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刹那间,贺氏感觉仿佛被那道闪电劈中了似的,浑身动弹不得,脑子里轰轰作响,直愣愣地看着天际。
“轰隆隆……”
雷声轰鸣不止,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贺氏的心口上,让她身子如那风雨中的柳枝般微微颤动着,脑海中思绪万千:除夕夜的冬雷,消失的墨迹,自燃的签纸,适才她求的那支下下签,还有那句句意味深长的佛偈……
她心神恍惚,隐约听到身旁似近还远地传来一阵抱怨声:“这大冬天的,怎么又打雷啊?!”
妇人说着就嘀嘀咕咕地走了,不知不觉中,这法堂里外,就只剩下了端木家的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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