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从各地送往京城的奏章不知凡几,这些奏章先由众位内阁大臣批阅,秉笔太监的职责便是按照众位内阁大臣票拟的结果替皇上朱笔批红,其中的国政要事则由皇上亲自御批。这十几年来,经朱笔批红的奏章至少超过四万件。”
温无宸从头到尾语气淡淡,似乎只是在陈述某个事实,然而那语外之音却仿佛在说,这位兄台莫非以为那些内阁大臣会放任秉笔太监在奏章上随意胡为不成?
灰衣学子一时语结,他不过是一介寒门学子,对于那些朝堂之事,所知泛泛。
“无宸公子所言正是。”又一个三十来岁、着柳黄色锦袍的男子站起身来笑着,试图转移话题,“大家来自大盛各方,今日难得相聚一堂,就由在下来请各位喝一杯水酒。”男子故作从容,却完全不敢看向岑隐的方向,只想轻描淡写地赶紧带过这个话题。
可是,那几个学子正义愤着,根本就不给面子。
“水酒就不必了。兄台也说了,这难得的机会相聚一堂,鄙人只想求教无宸公子,”成姓蓝衣学子嘲讽地抬眼看着温无宸挑衅道,“不知道公子对那东厂又有何看法?……谁人不知东厂骄横跋扈,肆意拿人,根本视官府为无物!”
温无宸与他四目相对,仍是神色淡淡,道:“东厂,即东缉事厂,乃太祖皇帝所设,其职责为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等,与锦衣卫均权势,彼此制衡。侦缉、拿人本就是太祖皇帝创立东厂之用意……”
“温无宸,你不过是借着太祖皇帝来当挡箭牌罢了!”那成姓蓝衣学子愤然地打断了温无宸,抬手指着他的鼻子,“东厂嚣张跋扈,人人皆知,没想到你堂堂公子无宸不过沽名钓誉,也是那种畏惧强权、阿谀奉承之人!”
温无宸看着那成姓学子,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而不语。
“啪啪啪……”
一阵击掌声骤然响起,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状元楼里却分外响亮。
众人起初还以为又是哪个书生意气的学子,却不想击掌的竟然是不久前刚进门的那个绝色青年,不少知其身份之人暗道不妙。
“我才知道原来我东厂行事如此嚣张跋扈,倒是我督导不利。”岑隐阴柔的声音不紧不慢,如道家常般,不见一丝怒意,却听得不少人心里凉嗖嗖的,仿佛心口骤然出现几个大窟窿,寒风呼呼穿过。
本来岑隐便服出行,在场某些人即便是认识他,也只得假作不识,可是现在岑隐几乎是自报身份,他们也不好再视而不见,包括那靛袍公子在内的十来人都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来,对着岑隐作揖道:“见过督主。”
在京中,会被称为“督主”的也就两人,眼前这个青年不过是弱冠年华,又把东厂挂在嘴边,自然就是岑隐了。
其他人都吓蒙了,特别是那些刚刚还慷慨激扬、忠君为国的几个学子们,他们是对如今的朝政颇为不满,恨不得扫奸佞清圣听,一展抱负,却也没打算把命丢在这里。
十年寒窗苦,也就是为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固,没有人敢再出声,那几个学子更是脸色惨白,真怕下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厂卫们就蜂拥而入,把他们一一拿下。
岑隐环视众人,淡然一笑,漫不经心掸了掸衣袖,说道:“今日这辩会也颇有几分意思,不过,这朝堂也好,民间也罢,都要讲究个各司其职,方能成事。”
岑隐比在座的不少学子都要年轻,此刻他老气横秋地以长辈的语气训斥着这一屋子的人,却没有人敢出声反驳。
“现在都腊月了,春闱在即,你们既然是来考试的,就该好好温书备考,莫要四处乱跑,免得招惹祸端!”
岑隐的嘴角一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温和而不见一丝戾气,却是听得众人如坠冰窖,总觉得他话中带话。
四周的空气中越来越压抑,不少学子都是暗暗地捏着拳头,面露羞辱之色。
岑隐似乎恍然不觉,他缓缓站起身来,从袖中随手掏出一个银锞子作为茶钱,跟着就朝状元楼外走去。
这一楼的人几乎都目送着他的背影,近乎屏息。
“蹬蹬蹬。”
一阵下楼的步履声传来,端木纭拉着端木绯一起下了楼。
姐妹俩出了状元楼后,便看到岑隐站在一辆紫帷金漆马车旁,正要上车。
“督主。”
端木纭笑着出声喊住了岑隐,岑隐身子一顿,转身朝姐妹俩看来,那妖魅的眼眸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显得柔和了不少。
“端木姑娘。”他随和地唤了一声。
端木纭与端木绯携手上前,端木纭郑重其事地福了福:“多谢督主对舍妹的照拂。”
她看着笑语盈盈,落落大方,仿佛刚才在状元楼中发生的一切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一点痕迹。
端木绯乖巧地随姐姐一起行礼,眉眼弯弯。
看着姐妹俩,岑隐的嘴角微微翘起,瞳孔中似乎又亮了一分,道:“你们上次送去的糕点我已经收到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味道很好。”
“那是自然。”端木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一副沾沾自喜的小模样,“那可是我和姐姐亲手做的。”
“督主喜欢就好。下次我和妹妹再给督主做些送去。”端木纭含笑接口道。
岑隐怔了怔,笑着对姐妹俩拱了拱手,“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告辞了。”说完,他就转身上了马车。
紫色的镶边车帘落下后,就把马车外的两个姑娘隔绝在外,岑隐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婴儿手掌大小的圆形白玉佩,正中雕着展翅的云雀,边上刻着一圈云纹,刀工娴熟,玉质温润。
岑隐眼帘半垂,看着掌心的玉佩,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长翘的眼睫微颤,在眼窝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双妖魅惑人的眸子中似黯淡,似悲伤,又似有无限的怀念……
“哒哒哒……”
随着规律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马车沿着宽敞的街道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状元楼外,端木纭和端木绯目送马车远去,神情平静。
端木纭并非是眼瞎耳聋,当然知道其他人对岑隐这些宦官的诟病,然而端木纭自小在战火纷飞的北境长大,性子更似那些关外儿女般疏朗,恩怨分明。
在她的心目中,岑隐对她和妹妹很好,帮过她们,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与她们姐妹又有何干?!
直到马车在街道的尽头右转后,端木纭和端木绯方才回了状元楼二楼的雅座中。
状元楼里,已经没有方才的热闹了。
因为岑隐的马车已经走远,陆陆续续地就有学子们找借口离开,这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大堂里喝茶的人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多是那些看热闹的人。
舞阳、云华四人也觉得有些扫兴,涵星意兴阑珊地用手指卷着一缕鬓角的发丝,小声地嘀咕道:“真是没劲。岑督主才冒了个泡就能把人吓走,这些个学子也太没用了,就算让他们考中了进士,将来也就是些趋利避害的。”
顿了一下后,涵星皱了皱小脸,噘嘴道:“岑督主也是会挑时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挑这个时间,本宫看热闹正看得有趣呢!这下倒好,戏才看了一半,就散场了。”
“我倒是觉得岑督主来的恰是时候。”端木绯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要是方才岑督主再不出声,这整个茶馆的学子们怕是没一个跑得了。”
她这么一说,几位姑娘都好奇地看向了她。
舞阳直接问道:“绯妹妹,此话怎讲?”
端木绯抿了口温茶,润了润嗓后,方才又道:“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岂是表面看着这么简单!”
“这些学子不知深浅,就私议朝廷处置灾难不利,以为是朝廷无能,却不知近两年天灾不断,先有去冬雪灾,后有今春淮北春汛成灾,又有流民与江城水匪连成一气,为祸地方,再加之同北燕今春方才停战。国库的银两源源不断地花出去,然而因为天灾人祸,朝廷为安抚民心势必减免赋税,国库的进项自然也就少了……”
“国库空虚,又何以赈灾?!”
“那些学子妄议朝政,却又只看到表面,夸夸其谈,不仅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动摇民心,与社稷不利。”
端木绯侃侃而谈,只捡着能说的说,对于皇帝用度之奢侈才会导致国库数年都毫无积攒,以至一有变故银两就难以调剂的事只字不提。
舞阳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而涵星、丹桂二人对朝堂事是一窍不通,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端木绯所言真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端木绯说了一连串话后,有些口干,又抿了两口茶后,唏嘘道:“今天这些妄议朝政之人,今科怕是与他们无缘了。”
那些学子目光短浅,行事冲动,要知道科举择才挑的并不仅仅是那些精读四书五经的人,更是要挑选那些能为皇帝排忧解难、出谋划策的人才。
说来,无宸公子倒是有趣的很,初初看是与那些学子们辩驳,但却丝毫没有论及实质,谈论的仅仅只是“制度”,无关“良”与“恶”。
雅座中的另外几个姑娘也隐约明白端木绯的言下之意,脸上一时也有几分感慨。十年寒窗,却毁于一时冲动,三年后,谁又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四周静了一瞬,忽然,涵星低呼了一声,把小脸探出窗外道:“无宸公子要走了。我们下去看看吧。要是能讨到他的一幅墨宝,大皇兄一定会羡慕死本宫的。”说着,涵星急忙起身。
“不着急。”舞阳却是从容得很,笑道,“反正无宸公子就住在大姑母的府里,想讨墨宝随时都能去。”
“……”涵星皱了皱小脸,欲言又止。
她也知道温无宸就住在安平长公主的府里,只不过,安平一向不太好亲近,她自小就有点怕这位不怒自威的皇姑母……
不过这些话,骄傲的涵星却是不会放在嘴上说的。
舞阳哪里看不出涵星的那些小心思,自小涵星看到安平就像是老鼠看到猫儿似的,能避则避。
舞阳也不再多提安平,率先朝雅座外走去,姑娘们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出,说说笑笑。
当她们下了楼梯后,就看到温无宸的轮椅身旁多了一个玄衣少年正俯首与他说着话。
“炎表哥!”
舞阳出声喊道,封炎闻声望来,然而他看的却不是走在最前面的舞阳,而是跟在舞阳和涵星身后的那道娇小的身影。
他那双漂亮的凤眼顿时一亮,在端木绯身上凝视了一瞬后,就俯首再次看向轮椅上的温无宸,含笑道:“无宸,设下残局的人来了。”
温无宸便顺着封炎的目光朝端木绯六人望了过去,一扫而过,目光落在了身量最娇小的端木绯身上。他是第一次见到端木绯,却已经听安平提了许多次。
端木绯也同样在好奇地打量温无宸。
刚才远远地,她就觉得温无宸气质温雅,优雅如竹,内蕴如玉,走近了才发现他的五官俊美出众,鼻梁高挺,狭长的眼眸清亮通透,似那浩瀚夜空中星光浮动,斯文之中透着矜贵,又带着几分闲云野鹤的淡然。
他明明只是这么平静地看着她,而端木绯却不知为何感觉这双眼眸像是能将她看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