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宪静静地垂首立在一旁,眼角撇着皇帝那“真情流露”、眸闪泪光的样子,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悬了大半个月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说到底,无论是盗卖军粮,还是吃空饷,都是大盛朝百余年里军中屡见不鲜、屡禁不止的事,尤其近年来更有变本加厉之势。比如以吃空饷为例,该论的不是有多少将领吃空饷,而是有几个地方将领不吃空饷。
李家盗卖军粮的罪名本就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是否要追究。
现如今,闽州肯定少不了李家,有了李家,开海禁才能顺利推行,所以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私卖军粮,只要皇帝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皇帝今天放了话,那么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
出了御书房后,端木宪在檐下长舒了一口气,僵硬的肩膀放松了不少。他抚了抚袍裾,朝宫外的方向走去,可是才走出了十来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耳熟的男音:“端木兄!”
穿着一件天青色锦袍的游君集笑呵呵地朝端木宪追了过来,他身子圆润,一跑动起来,下巴上的几圈肉就一颠一颠的,一双细细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儿。
不知为何,端木宪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被狗儿盯上的肥肉似的,淡淡应了一声:“游大人。”
游君集毫不在意端木宪的冷淡,在两步外停下,笑眯眯地说道:“端木兄这是要回府吧?”也不等端木宪回答,他就又道,“介不介意小弟去府上喝杯茶,下个棋……”
一听到下棋,端木宪总算是明白游君集在打什么主意了。
“你想跟我孙女下棋?”端木宪直接点破道。
被人说破,游君集也不窘迫,笑着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端木兄,你那小孙女真是妙人儿啊。”
端木宪嘴角一抽,若非他这四孙女才十岁,游君集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的祖父了,他几乎要觉得在调戏他家四丫头了。
游君集也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兴致勃勃道:“你那小孙女摆的那个残局,我又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这次肯定能破局!这破局第一人非我莫属!”
想到这里,游君集心口一热,直接拖着端木宪就朝宫门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催促道:“端木兄,再不走,这太阳就要落山了。”
端木宪也就半推半就地拉走了。
等二人的马车从宫门一路来到权舆街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小半,冬季夜长日短,又是一天快要过去了。
没一会儿,端木绯就被一个婆子叫来了承明厅,一进屋,就见游君集对着她露出极为慈爱的笑容,“端木小姑娘,别来无恙啊。”
端木绯并不意外,平日里,端木宪都是叫她去外书房,今日唤她来承明厅,她感觉不对,就多问了那婆子一句,方知吏部尚书也跟着端木宪一起来了。
“游大人。”端木绯笑吟吟地对着游君集和端木宪都行了礼,得体大方,“祖父。”
端木宪无视游君集那迫不及待的眼神,和蔼地对着端木绯笑道:“四丫头,刚刚祖父进宫去见过皇上了,皇上已经收到了你外祖父的折子,皇上英明果断,明辨是非,相信李家忠心不二。”
端木宪说得冠冕堂皇,只差对皇帝歌功颂德,跟着又对一旁若有所思的游君集解释道:“闽州总兵李徽是我这四孙女的外祖父,李家出事后,这孩子也是夜不成寐,担心到现在。”
游君集怔了怔,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啊,李家与端木家似乎是姻亲,原来这个小丫头是李徽的外孙女啊。
思绪只是一闪而过,游君集也没多想,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他笑得更亲切了,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直接学着端木宪唤道:“四丫头,我们来下棋。”
游君集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甚至是直接让小厮自备了棋盘和棋子,然后殷勤地主动摆起了那个残局。
端木绯坐在棋盘边,姿态端正优美,气质宁静悠然,她看似在看棋局,心里却在想着李家的事,精致的小脸上嘴角弯弯,不动声色。
皇帝既然已经当着几位阁臣的面表了态,那么明天整个朝堂都会知道皇帝的态度,计划的第一步总算是顺利走完了。
第一步是主动出击。
第二步就是以静制动了。
无论那个唆使李大夫人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所图为何,他在发现这个谋划多年的计划很可能功亏一篑时,必会再次出招。
只要“他”动了,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思绪间,只见游君集双手一起上,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在棋盘上快速放着棋,手指快得几乎要舞出一片虚影来,看得端木绯心中暗暗咋舌。
摆好了棋局后,游君集满意地一笑,率先落下了一粒黑子,接着就抬手做请状。游君集毕竟是堂堂吏部尚书,平日里不拘小节,但是当他正襟危坐、收敛笑意时,身上又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端木绯也是微微一笑,捻子又落子……
端木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坐到一旁观棋。
这一日,直到夜幕彻底降下,游君集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口口声声地邀请端木绯有空去他府上做客,还说什么他的幺女与端木绯年龄差不多,都喜欢下棋,肯定合得来云云,那副恨不得把端木绯拐回家做女儿的模样,看得端木宪都有几分哭笑不得。
游君集走后,尚书府就陷入了黑夜的宁静中,随着腊月的临近,夜晚的天气越来越寒凉了。
接下来的几日,府里越来越忙碌,尤其是刚接手了府中内务的端木纭。
一来,马上要过年了,府里必须要提前采买年货、准备节礼、缝制新衣、布置府邸等等;二来,二老爷端木朝的二房年前要过门,也要准备起来。
两件事凑在一起,把新官上任的端木纭忙得是脚不沾地,但是小贺氏倒是消停了,像是认命了一半,每天和端木绮都关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二房静得可怕。
端木纭因为忙碌,干脆就暂时没去闺学,端木绯便开始独自上下学。
弹指过了几日,十一月二十七日,端木绯下了闺学后回了湛清院,发现院子里还热闹得很,东次间里传来一片喧哗声,似乎有不少人在说话。
端木绯抬眼看了看天色,这都正午了,就算再忙,也该让人用午膳吧。端木绯本想先去小书房,又改了主意往东次间去了。
“大姑娘,奴婢看着府中的银骨炭有些不够,需要再买一百斤。”一个陌生的女音笑吟吟地说道。
端木绯打帘进去,只见东次间里人头攒动,除了坐在罗汉床上的端木纭外,还站了七八个管事嬷嬷和媳妇子。
刚刚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管事嬷嬷,穿了一件秋香色对襟暗妆花褙子,里面一件棕红绣领口长袄,挽了一个整齐的圆髻,戴着一支翠玉簪,圆圆的脸庞上笑容可掬。
端木纭看着对方微微蹙眉,道:“邹嬷嬷,我记得账册上写了月初才采购过银骨炭,怎么才不到一个月就又要采买了?”
“大姑娘,您是不知道,今冬比去冬冷,炭烧得快,如今库房里已所剩无几了。”邹嬷嬷笑眯眯地说道。
端木纭眉头皱得更紧,正想吩咐紫藤去取账册,就听端木绯清脆的声音响起:“我记得账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月初采购银骨炭五百斤,松木炭一千斤,柴炭一万斤,够去冬一个冬季用的了。这府里只有主子用银骨炭。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就是祖母的屋里也就跟去冬一样才点一个炭盆,三叔和三婶又不在,现在银骨炭就不够用了,莫非是有人偷卖了不成?!”
屋子里静了一瞬,几个管事嬷嬷闻言,暗暗地彼此交换着眼神,咋舌不已。
邹嬷嬷原本还笑吟吟地,瞬间就僵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四姑娘竟然随口就能说出账册上的数量,连去冬的采买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是曾听说过四姑娘善算经精数字,却也没曾料到竟然是精到了这个地步!
邹嬷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就赔笑认错道:“四姑娘,许是奴婢弄错了,等奴婢回去再与库房核查一下。”
端木绯不疾不徐地在邹嬷嬷身旁走过,然后在端木纭身旁坐下,道:“姐姐,我看邹嬷嬷满头华发,难怪记性不好了,这采买的事太过精细,还是换一个人吧。”
邹嬷嬷才四十余岁,头上乌溜溜的,不见一根白发,端木绯这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却也没人会去驳她,谁让邹嬷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看人下菜,想要为难大姑娘呢!
不过这四姑娘也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要撤了邹嬷嬷的差事!几个管事嬷嬷心惊不已,又互相看了看,心都提了起来,以后她们办差也得小心仔细才行。
端木纭神色淡淡地看着面如土色的邹嬷嬷,她一向不会驳妹妹的意思,立刻就道:“俗话说,良才善用,有能者居之。邹嬷嬷,你既然记性不好,以后就由程而安家的来顶替你的位置。”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妇人,那正是程而安家的,本来是邹嬷嬷的副手。
程而安家的喜形于色,上前一步,赶忙福了福身应道:“多谢大姑娘,多谢四姑娘。”本来她上面有一个年岁不大的邹嬷嬷,也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出头,没想到这邹嬷嬷竟然傻到跟大姑娘作对!
邹嬷嬷的脸色更难看了,嘴巴支支吾吾,想要求情,可又不拉不下脸,想说她是二夫人小贺氏的陪房,以此来压端木纭,可也知道如今小贺氏在府里失势,端木纭又一向与二房不和,恐怕不但不给面子,还要再多奚落几句。
端木纭看也没再看邹嬷嬷一眼,直接吩咐道:“程而安家的,你明儿多去采买两百斤的银骨炭,五百斤松木炭。”
什么?!邹嬷嬷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了端木纭,眼珠子都瞪圆了。
大姑娘刚刚才因为自己要采买一百斤银骨炭而撤了自己的职,如今这才一眨眼的时间就命别人又采购起两百斤银骨炭来,这是何道理!
其他几位管事嬷嬷也惊讶不已,其中一个褐衣嬷嬷忍不住出声劝道:“大姑娘,银骨炭价高……”这银骨炭本来就昂贵,若是在冬季以前买每斤也要一两上下,现在入冬,价格更是飞涨到了每斤五两,两百斤的银骨炭就是一千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端木纭抬手示意那嬷嬷噤声,语气果断地说道:“我看今冬是个寒冬,还是多备点炭火的好,有备无患。”
这还是程而安家的领了采买管事后的第一件差事,她也顾不上其他人不赞同的目光,立刻就应下了:“是,大姑娘。”
邹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呕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阴霾。不行,她要找二夫人说说去,不能再任由大姑娘在府中为所欲为!
这时,端木绯随口道:“没事的话,就都散了吧。”
几个管事嬷嬷连连应声,感觉这才一盏茶的功夫这心就像是被人捶了又敲似的,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是心里有主意的,不会轻易被摆布,以后这府里还真是要变天喽!
一场小小的风波这才掀起一圈涟漪,连个浪头都没打起来就散去了……
这天越发的冷了,寒风刺骨,端木绯怕冷,没过几日,索性就连闺学都不去了,每天都懒在屋里轻易不出门。端木纭向来由着她,觉得妹妹这般聪惠,上不上闺学都一样,只要别冻出病来就成。
这懒洋洋的日子一直到了腊月初二,一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进了东次间,禀道:“姑娘,大公主和四公主殿下来了!”
正歪在坑上的端木绯放下了手上的话本子,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又看了看身上八成新的绣花长袄,觉得也挺好的,因此也没特意换衣裳,只让碧蝉给她围了件镶兔毛的梅红绣花斗篷,就出了屋子。
这才出了院门,就见两个豆蔻少女并肩朝湛清院的方向走来,一个围着胭脂红绣莲花纹斗篷,另一个裹浅粉蓝色镶貂毛斗篷,一个明艳,一个俏丽,正是舞阳和涵星。
等二人走到近前,端木绯就笑着福了福道:“舞阳姐姐,涵星表姐,快请进。”
舞阳笑道:“绯妹妹,本宫和四皇妹就不进去了。”
涵星直接挽住了端木绯的右臂,灿然一笑,“绯表妹,走,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要随我们去一趟状元楼,一睹无宸公子之风采才行!”
“无宸公子回京了?”端木绯面露讶然地挑了挑眉。
“是啊。”舞阳笑吟吟地说道,“明年开春就是文科的春闱了,各地的学子们大多已到了京城备考。状元楼每月都会举办一次文人学子之间的辩会,由学子们谈古论今,直抒胸臆,也是以文会友,听说今日的辩会无宸公子也会到。”
“绯表妹,这无宸公子已近三年未返京,机会难得。”涵星也在一旁打边鼓,眸露异彩,璀璨夺目。
端木绯也听闻过无宸公子之名,只是无缘一见。
无宸公子本名温无宸。
他出身布衣平民,姿容出尘,才华横溢,世人都夸他君子六艺,独冠天下,不仅连中大小三元,还是大盛朝百余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温无宸于十八年前先帝在位期间高中状元,却不愿入朝为官,先帝赏其才,不但没有动怒,还对他赞誉有加,夸他“公子无双,光风霁月”。
这一些都是众所周之的无宸公子。
但是,端木绯曾经从祖父楚老太爷那里听过更多,据说,这位无宸公子虽没入朝,但却和当时还是太子的伪帝交情颇深,两人时常禀烛夜谈,论及古今,太子登基后,曾言道:若无宸愿入朝,他为臣,吾为君,君臣相佐,必能开创大盛盛世天下。
到了伪帝被废,今上登基,无宸公子与伪帝之间的私交就很少有人提及了,这十几年来,也渐渐被人所淡忘。
端木绯眸光一闪,就听舞阳唏嘘地又道:“听说当年父皇登基后,还想召无宸公子入朝为官的,却不想他居然不慎惊马,伤了双腿,从此不良于行。父皇还派了太医为他诊治过,可惜太医说他伤了经脉,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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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划重点:女扮男装,女强VS男强;一对一双洁。